以太超流

极夜永生

《无问西东》,沈光耀。(有私设)

“如果提前了解了,你们要面对的人生,不知你们是否,还会有勇气前来。”

 

夜风软弱无力,低垂着卷起沙土颗粒,一簇一簇的扑到军裤与长靴上。沈光耀坐在台阶间,行军背囊靠在旁侧,防水布料边角有褶皱,蜷在地上像一捧干裂的灰土。

暮色已然四合,他安静地看着同僚们走来走去调试各自的装备,探身到他面前的青年脸庞羞涩,他脸上带着柔软的笑容,“光耀,等最后一场仗打完了,我要把飞机开回家带给母亲看。”

一群人勾肩搭背互相推搡着,又嘻嘻哈哈远去。

“当初你离家千里,来到这个地方读书,你父亲和我都没有反对过,因为,是我们想你,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,比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比如同你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。注意不是给我增添子孙,而是你自己,能够享受为人父母的乐趣,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禄,没有什么是你的祖上没经历过的,那些只不过是人生的幻光。我怕,你还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,你的命就没了。"

他想起母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这番话,沉甸甸压在心口,一份沉默而热烈的内疚油然而生,但又紧接着被一个微毫的念头唰然占据脑海。

“所有经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,无放弃,无畏惧,无问西东。”

 

夜半时分沈光耀登上自己的飞机。窗上积冻的冰层在风的擦磨下皲裂,一片沙沙细细的蚕食声。

他不紧不慢地驾控着战机,驼色抓绒手套下突起苍白凛冽的骨节,紧紧握住方向盘,像是也一同把什么东西攥住。

“你可得做好准备,在那儿每天都有军机被从天上打下来,据说概率是百分之五十,得赌命了。”

他脑海里倏然浮现这句话。登机前教官语重心长对他的告诫,希望他活着回来。

窄窗里,夜空的光调骤变,晃得他头盔下面容冷白,沈光耀微微眯起眼。

警报猝然响起,无线电那头的声音沉声说,“我们被敌机锁定了。”

不给他任何准备时间,导弹将空中黏稠的热汽燎出一个破口,直向他们驾驶的战机咬来。引擎鼓噪淹没在干热的风声里,机身高速前进的同时猛地侧倾,以Z字形路线进行战术规避。

 好像地心引力的方位正在不断变换,身体分量也跟着忽沉忽轻,他一头撞上面前硬挺的仪表,还没来得及感觉到钝痛,下一秒却又被偏斜的重力按回座椅。

 同僚放出了干扰弹。嘭嘭然一连串闪着光的火点向导弹袭去,却全部扑空。燃烧随一声又一声的爆响终结,而余下灰烬溶在黑夜里看不见了。

机身在这时剧烈一震!

 浓烟和火药味刹那间灌进喉咙,窒息感控制了躯体,把每一根神经都捏紧。

一侧引擎炸毁,战机在空中已经难以保持平正,他看见密集的弹雨穿破半空中的冷气,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袭来。

 他垂眸望着他们,指尖悄然探出去,似是想要碰触什么,在半空顿了良久,最终沉默着收回来。

 左右两旁的同型号战机轰然中弹,烟火与冲击波四下漫溅,导弹加上战机油箱形成的爆炸,会将其中的一切都碾成粉末。

 数量如此悬殊的情境下,不尽快撤离无异于自杀。

可他没有。

敌军飞行员驾驶飞机一寸一寸往外挪蹭,与沈光耀平行。整个人成了一抹调不匀的长影,慢慢从云层密实的黑暗里溢出来。

他一动不动,只是嘴角拧了起来,许久以后,细微的皱褶抻平,又化成一个恶质的笑容。

“第七个。”

 

 

沈光耀追看着坠毁战机燃烧的残骸,视线多停留一秒,心脏就猛地抽缩一下。想移开,可是眼珠不听使唤,笔直地照准了他,别的都逐渐虚化到看不见了。
他的灵魂震得麻木了,只残余下这一种知觉。

 我要跟他同归于尽。

身下的战机震动的低吼。一枚弹片擦着他的眉骨掠过,留下一道深刻的剖痕。

血液自眼窝流成一线,让他睁开眼的动作变得困难。温热液体带着腥甜和锈味淌过眼帘和腮颊,最后自削利的下颌骨边缘滴落,洇润揉皱他原本平整笔挺的空军制服。

玻璃碎碴贯穿皮肉的剧痛超出预期,他不知道自己的神志能维持多久,眼前渐渐起灰,他强压下伤口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,机身翻转,倏然疾掠而上,歇斯里底的导弹旋转着削破锐利夜空——

轰隆一股气浪自身后扑来,火舌与烟幕拔地而起,向黑黝黝的高空突刺。

满腔仇恨伴随敌军飞机的轰坠而暂时得到纾解,他手心蒙上一层滚烫的细汗。

 

是时候该了结了。

夜空寡淡地浮着几缕云丝,每一粒裸.露在外的星辰都如同冰晶。连月光也是冷的,没有温度却有重量,承受着它的人都垂着头弓着背,两肩脱力地朝下倾垮。

大脑装着一片空荡荡的虚白,全身像是被挑断了提线,行为完全不受控。手背的筋条一根一根抖颤,他看见同僚身体撑散在灰白降落伞里,表情惊恐而濒临窒息。

咽喉像是起了电,火花拉过整条声带,他的话也不连贯了,然而却还是微笑着说。

“要回家。”

他粗喘一声,肺叶抽吸发出戳破气泡的动静,一出口便飘进风里。

余下的语句,被即将坠毁的战机引擎的巨大嗡鸣吞进腹中。

他的手抖得厉害,一下一下,紧随着心跳频率抽颤,根本脱离了头脑的控制,只是紧紧抓住操纵杆,向上空奔袭而去。
再多一秒,迎面而来的就是溃败和失控。

 心脏往喉咙上提。透过渐渐消退的夜色,他看见上空一汪阳光,质地似水,在机身残破颓圮的表面漫流。

他被晃得眼涩,涩中还带疼,终于力气脱散,彻底放开手。战机猝然抖震,直到桨毂脱落,整机失去平衡,重重砸撞敌舰!

机舱空间遭到挤压变形,悬在上空的一排窗口有零散的光。一根折断的操纵杆从腰腹刺入体内,耳窝里全是潮湿黏腻的蜂鸣,可能是鼓膜破裂流了血,但奇异地感受不到疼。有什么击中了他的头,痛觉被头晕和呕吐完全掩去,视野还花着,密密麻麻全是噪点。

 

有那么几个瞬间,他模糊地忆起在西南联大的临时校宿里,那个活泼好动,最后却因飞机轰炸昆明死在母亲怀里的小少年。那模样长进了他的脑海,闭上眼,睁开眼,触目所及,总有他纤瘦的影子悄然闪现,再悄然化开。

赴一场劫难,像奔赴一场盛宴。

“对不起,妈妈。”


他放松地扯起一个得偿所愿的微笑,肿涩双眼骤然一暗,世界重新陷入黑暗。

摇撼天地的巨响有如惊雷乍起,焦热气浪掀涌而来,铁片残骸四下崩弹,烟雾穿刺了风。

最后一架中国战机,与日本千吨重的战舰一起泯然消弭了。

 

那年沈光耀接到母亲的来信,在亲情与国家之间摇摆不定,忍痛的表情在眼里稍纵即逝。他跪倒在简陋的宿舍里,嗓音像一把卷了刃的钢刀,一声便剖出一喉血。

“儿很好,母勿念。儿在外求学,衣食不愁。今饿殍遍地,哀鸿遍野,儿,怎敢言累。”

“器识为先,文艺其从。立德立言,无问西东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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